文 |李雅濤
離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縣城高河鎮(zhèn)5里左右的查灣村,是海子出生的故鄉(xiāng)。專程而來或旅游路過的人,或許會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這里與我們對傳統(tǒng)村莊的印象有所不同。
【資料圖】
原來“麥地詩人”的家鄉(xiāng)沒有麥子,“大海”也只是溝渠和水塘。了解海子其詩的人雖然明白那只是詩人想象空間的一角,但仍舊不乏感慨。
查灣村
現(xiàn)今的查灣村,村民大多蓋起了樓房,但翻新后的海子故居比照老房子的格局而建,保留著海子居住時的面貌。常有村外來訪者站在故居門口徘徊觀望,海子母親見來者面善總會熱情地招呼他們進去。高齡的老人家喜歡清靜,但更喜歡喜愛海子的人和她聊聊。
海子母親在故居門口的矮凳上讀詩
依海子故居而建的海子文化園,正坐落在這里。進入園區(qū),矗立在文化廣場前的海子雕像最先映入眼簾。雕塑上的面龐笑容燦爛,表情有些許的夸張,海子的二弟查曙明指著一張海子的照片,告訴我們廣場前的雕塑便是參考的這張。
照片里,海子雙手握拳做著搞怪的動作,臉上是明朗的笑。那時母親不想讓他留胡子,他便在刮胡子前拍照保留自己的叛逆一面?!案绺缭诟改该媲?,是很聽話的孩子?!辈槭锩餮a充道。
海子二弟翻看家人的照片集
往園區(qū)的深處走,經(jīng)過一段人工踩出的小土坡,才終于看到成片的油菜花鋪在眼前。聽村民說,當下已經(jīng)不是賞花的最好時節(jié),先前經(jīng)過的那段路上,油菜花已經(jīng)開過一茬又一茬,但好在我們?nèi)匀悔s上了。
干農(nóng)活的村民走在田埂上
海子侄孫和她的小伙伴正小心翼翼地走在去往油菜花田埂的路上,孩子媽媽說,他們很喜歡在田地里玩,有時是在油菜花地里,偶爾也會去田間挖些野菜。二弟回憶起小時候,哥哥海子也是這樣采了花別在自己耳朵上。如今斯人已去,詩人筆下的詩意正以另一種形態(tài)氤氳于此。
海子侄孫和小伙伴在花田旁玩耍
除了海子的讀者和周邊的學生,這里并沒有太多人知道海子。有在給溝渠清淤的村民指著旁邊的花田說,“這不就是春暖花開了。”他們并不好奇詩,但生活里總有詩意流淌。
很難追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,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開》這首詩幾乎被每一個人所知,有人讀出溫暖和希望,有人讀出家鄉(xiāng)的詩與遠方,也有人讀出其它深意……
眾人不同的解讀不斷拓展著詩歌里無邊的想象,每個人都讀出了獨屬于自己的情感。但相同的是,在這些明麗溫暖的字眼里,人們逐漸讀懂自己、讀懂生活。海子家人始終覺得,遠方的親人正在通過這首詩告訴他們些什么。
詩,煙火
挪開沉甸甸的木箱蓋子,海子母親拿出一個小盒,向我展示她珍藏的“寶貝”。里面裝著明信片、折起來的信,還有幾小袋云片糕。明信片上有手抄的小詩,也有人在信上告訴海子自己的城市哪些花開了,這些都是海子的讀者專門寄過來的。
問及海子母親最喜歡的詩,她沒有回答,只是找來那本已經(jīng)泛黃的《海子的詩》,背誦完整篇的《給母親(組詩)》和《以夢為馬(祖國)》。海子弟弟告訴我們,母親其實無意背誦下來,只是日日反復地讀,詩句就慢慢刻在她的記憶深處。
海子母親在翻閱已經(jīng)泛黃的詩集
除了海子母親,海子的弟弟們大多也守在村子里,故居旁邊的海子書館,就是三個兄弟努力的成果。
曾經(jīng),許多讀者或?qū)W者來到故居翻閱海子生前的藏書,但隨著時間的推移,書籍漸漸破損早已不方便供人閱讀,在海子好友的幫助下,三兄弟把海子的藏書抄寫成一份書單,摸索著先是從二手書店網(wǎng)站買來藏書,后又和出版社建立聯(lián)系,才漸漸有了如今的書館。
此前書館一直由海子四弟查舜君打理,但由于要給小孩陪讀,不得不外出打工暫由二弟查曙明和三弟查訓成管理。有人買書時開玩笑地問道為什么不打折,他忽然鄭重起來說,“哥哥的書就值這個價?!?/p>
不同于其他兄弟的健談,平日里的查訓成常常是一副沉默寡言的形象。他身材清瘦,有著和個頭不太搭調(diào)的、粗壯的手指關(guān)節(jié),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印記。
海子三弟在故居里燒柴做飯
縣城里的粗木匠是份手藝活,但更是力氣活。這些年里,他偶爾也會羨慕那些腦力工作者,但比起向往,知足常樂更能概括他對生活的態(tài)度。
早年跟隨父親做裁縫、磨豆腐、南下打工的經(jīng)歷,讓他漸漸喜歡上勞動就有收獲的充實感。在這些事情里,他最討厭的是做裁縫,覺得自己“不是那塊料”,但論磨豆腐、做木匠絕對排得上號。上下班的路上,他常常拍下路邊的風景發(fā)在社交平臺上,說是為了跟上年輕人的腳步。
日出、夕陽、油菜花都是他的拍攝對象。和詩、信一樣,影像總能跨越時間與空間,表達和傳遞著某種言語所不及的情感。如今,海子家人正用生活詮釋詩歌,回應(yīng)親人。
“喂馬劈柴,咱們勞動,然后周游世界”。對查訓成來說,用雙手創(chuàng)造生活是最幸福的時刻,因此喜歡的詩也都和勞作有關(guān)。
海子三弟在自家院子里劈柴火
他清楚地記得哥哥海子那年寒假回家,給家里的店起名“環(huán)球豆腐店”,彼時的自己無法理解這樣大膽的想象,“我說怎么能叫環(huán)球呢,我們也就叫查灣村豆腐店還差不多”。如今回憶過往,才發(fā)現(xiàn)兒時的那份不解,是因為哥哥精神世界的獨一無二。
和對方講完一些事情,他總會不好意思地補充道,自己不擅長表達、講得不好,卻在私下里偷偷創(chuàng)作,回應(yīng)著哥哥周游世界的想象。
三弟鏡頭里的詩與遠方,在海子二弟查曙明這里則成為想要親手創(chuàng)造的事。在海子紀念館里,最常見到他忙碌的身影。作為海子紀念館的副館長,除了每周一閉館時間可以休息,平日里的工作是為外地游客和領(lǐng)導講解海子詩歌文化,還負責著紀念館的維護等其它事宜。
海子二弟在海子紀念館門口翻閱資料
詩從生活里來,但詩的純粹和生活的煙火似乎又帶著點矛盾。近兩年他在村子里開起一個農(nóng)家樂,既能留在這里看顧著紀念館,也能保障家庭的經(jīng)濟狀況。但此前猶豫了很久。他覺得,海子的世界應(yīng)該是一片凈土,如果借著這樣的機會經(jīng)商怎么也過意不去。別人勸他可以跟海子故居、書館完全分割開來,只叫“查灣村農(nóng)家樂”,這才解了心里的疙瘩,如今經(jīng)營尚可。
由于常年吸煙,他說話時總伴隨嚴重的咳嗽,需要間歇喝茶緩解喉嚨不適,再繼續(xù)講下去。有人說讓他聊聊自己,他有點無措。早期在深圳和北京工作時,便一直參與推廣海子詩歌活動。把海子的故事講給每一個人聽,早就成為了他工作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。
海子二弟在油菜花田
他想起小時候自己總是期待著哥哥的信,但那時更多是在交流生活學習的困惑,不像現(xiàn)在讀詩能有更深的交流。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開》里,“和每一個親人通信”這一句話最令他觸動。對于他來說,信是言淺情深,如今哥哥寫信的畫面總是模模糊糊出現(xiàn)在腦海中,但讀信時開心幸福的感受依舊清晰。
在海子紀念館門口,查曙明用手比劃著那片區(qū)域,“這個走廊以后打算展示詩歌,不只是海子文化,也想把詩鄉(xiāng)打造起來,推動咱們現(xiàn)代的詩歌潮?!卑衙總€人心中的詩與遠方建在海子的故鄉(xiāng),這是他回應(yīng)哥哥的方式。
幸福
“你幸福嗎?”這是海子母親操彩竹對來訪者的問候。經(jīng)過同意后推開海子故居的玻璃門,操奶奶帶著和藹的笑意,拍拍長凳示意我坐在她旁邊。由于是初次見面,簡短寒暄里的這句話讓人難免記掛。
89歲的她,個子瘦小,背佝僂著,但精神依舊矍鑠。讀詩、看電視劇、念經(jīng)是她平日里的三大愛好。光線強烈的時候,她時不時用紙巾擦拭流淚的眼睛,因為沙眼癥,總有淚花在眼眶里閃爍。
我們見到她最開心的一次,是在家人團聚吃飯的時候。畫面里,一家人熱絡(luò)地交流著,奶奶身旁那只空出來的椅凳,是專門為去世的親人而留。不過三弟查訓成告訴我們,要是外地的孩子們都回來團聚,那才是老人最開心的時候。
海子家人在故居里一起吃中午飯
海子母親在飯桌上開懷大笑
實際上,這樣的聚餐在平時并不常見。由于操奶奶得了新冠后血氧飽和度一直上不去,如今每天都要吸氧,此前還堅持做飯的她只好作罷。平日里孩子們會輪流給老人送飯,雖然大家都在一個村莊,但由于工作原因,更多的時候是以小家庭為單位吃飯,只有節(jié)假日才會難得地聚在一起。
直到臨別時,我才知曉海子母親那句“你幸福嗎”,是在問“你家里幾口人,有沒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”。在她的語言體系里,幸福就是一家人在一起,事事都好。5歲的海子侄孫聽到這個問題后,脫口而出“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”,她暫時還不明白幸福的含義,只知道這是大爹爹的詩。
離開海子故居不久,我們收到海子二弟兒媳楊燕發(fā)來的文字消息,寫著“家人健康和睦就是幸?!?。她的朋友圈里,去年6月的荷花格外秀麗,就盛開在當下還是枯枝敗葉的水塘。
海子三弟載著海子侄孫在田間游玩
結(jié)語
“麥地詩人”的家鄉(xiāng)沒有麥子,“大?!币仓皇菧锨退?。但在海子三弟勞作的時光中,在海子二弟與親人往返的書信上,在海子母親幸福的瞬間里,我們讀懂了春暖花開。人間煙火里的詩意,正流淌在這樣的時節(jié)里。
是一束花的盛放。
是一棵樹的生長。
是一次滿意的收獲。
也是一簇重燃的光亮。
(專題)